已交三更了.
窗子临街,隐隐能听到打更的人在喊:"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."
她轻轻地从头上拆下明珠坠脚,碧玉簪子,和张公子方才送的那只金步摇.
真累啊.
她是天香楼的头号花魁.若不趁着年轻美貌多攒些积蓄,还能做些什么.这世上,只有钱是最可靠的,最可亲的.
她把那只金步摇端在手里看,真是好东西.钗头上那只凤凰做得跟活了似的,凤嘴里衔了一粒小小的珍珠,还是可以活动的.她嘴角忍不住浮起笑,急急要把金步摇放到首饰箱里.钗尾急急划过手指,戳开一个小口,一道血渍,殷红,沿着凝霜欺雪般的手指流下来.她没在意,只放到嘴里吮了一下,走到铜盆边上.
桌上的铜盆里热气袅袅.下人早把洗脸的热水倒好.她闭上眼睛,撩一捧水洒在脸上,温热.
她忽然觉出有点异样,鼻端似闻到一点腥,急忙睁开眼睛.盆里的水竟全部都变成殷红色,似血,狰狞地晃动.
她"啊"地惊叫了一声,伸手掀翻了铜盆.水洒了一地,有一只青色的小瓷瓶从盆里跌出来,落在地上的波斯地毯上.吓,虚惊一场.原来是她的胭脂盒子掉到了盆里,怪不得水都染成红色.
她把胭脂盒子捡起来,放在桌子上.
这里面盛的可是京城紫云斋的胭脂,香且匀净,据说要一万朵玫瑰花才能淘出这么一小盒膏子.这么小一盒,要30两银子.盒子也是好盒子,雨过天青的底色,上面有星光似的雪白的一点一点.这种瓷器有个名堂,叫星子青.据说要在有流星划过的夜晚,开窑烧瓷,才能得到这种奇特的花样.
这些还都是他送她的.
她坐在铜镜前.镜子里的容颜仍然动人美丽,她爱惜地抚上面孔.
忽然,铜镜上似有什么渗出来,开头是微微的粉红,像一滴硕大而忧伤的泪.颜色越来越深,最后是血一样的红,粘稠,缓缓沿镜面淌下来.
有个低低的男子声音传过来,"你说过的,你若负我,就叫你血尽而亡."
她说过吗?
好像是,是对他.
最初,他只是上京赶考的书生,因为贪看她的容颜,故留连不去,心甘情愿放弃似锦前程.
那时候是陌上忽染杨柳色的初春,她穿件湖绿衫子,盈盈动人.他只瞥了一眼,就此醉了.他散尽千金,什么都依她.紫云斋的胭脂,星子青的胭脂盒,夜明珠,碧玉铃,珍珠耳坠.他什么都给她,连自己活生生的一颗心,也全然双手奉上.她笑盈盈,唤他"郎君".
她记不得他们的名,记不得他们的姓.她唤每一个来这里的人,都做"郎君".她似一只蝴蝶,从一朵花,到另一朵花,留连花丛.你怎么能要求一只蝴蝶,记得每一朵花.他不过是万千过往中的一个吧.可他还天真地以为,她待他是不同的.
当然,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,快乐.
月圆的时候,他携她的手赏月.她靠在他的肩头,莺声呖呖."郎君,你将来莫要辜负妾身.""当然,我若负你,叫我千刀万剐而死.你呢?""我若负郎君,叫我血尽而亡."
她只是随口说来,她哪日不将山盟海誓演练一遍.
但终有那么一日,他的背囊空空,床头金尽,壮士无颜.他偷偷把实情告诉她,心里指望她能与自己一起私奔,效法古人.
她忽然冷笑,柳眉倒竖.那美丽容颜竟突然说不出的丑恶."与你私奔,你已不值一文,如何过活?"
他被赶出门去,这本是个销金窟,无情,只认钱财,可他偏偏看不透,放了一颗最最珍贵的真心在这里.
后来,他再也没有出现.有人说他疯了;有人说他死了;有人说他中了状元衣锦还乡.但她,已忘了他.
镜面上的血越来越多,滴到桌上,流到地上.那声音也越来越迫近."你说过的,你说过的,血尽而亡,血尽而亡."
她骇得惊叫,站起来欲夺门而出.可不知怎的,忽然绊倒了刚才掀翻在地的铜盆,整个身子都倒下来,额角"砰"的一声撞到桌角.她双眼圆睁,似是不信,额角上乌黑的一个洞,血汩汩从洞里流出来.她的身子,慢慢地软下去.
桌子上那星子青的胭脂盒子,忽然自己动了起来,骨碌碌从桌上滚下来,啪的一声摔在血泊里.胭脂吸足了血,愈见鲜红.瓷盒的青,也衬得更分明.
你说过的,若有一日你负我,就叫你血尽而亡.
年轻人忍不住把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肩膀,他忽然觉得背后有一阵穿堂风吹过,把他的汗毛都吹起来了.
他想走,但这店中的东西实在精巧可爱,他又舍不得.
他又走了几步,拿起一个圆形的东西,铜的,沉甸甸,正面是蟠龙云文,反面是留蝠兽纹,倒也精巧.
他手不知碰到哪里的机关,那东西忽然弹开,里面打磨得十分光滑,可照见人的影子.
原来是一面别致的铜镜.
他回头问老人:"这面铜镜没故事吧?"
老人慢慢走过来,端详半天,摇摇头说,"这镜子没有故事."
年轻人付了账,转身出门.脚步,有点下意识地急匆匆.
老人看他远去,嘴角忽然浮现出一点诡异的笑.他扬声向店后面说:"素娥,有人买走了你的镜子."
"是吗?那破镜子终于有人买了.它总是照不出我的脸来."随声出来个穿青衣的女子,身段苗条,头上梳一个低髻,看来应该有几分姿色.
可是她的脸,她的脸--
她的脸平平的,似一张白板一样.上面空空的,没有五官,什么也没有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