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次冲锋被击溃的时候,他悲愤得像一头因重创而恐怖因恐怖而咆哮的困兽,禁不住仰天嚎叫了一声.歇斯底里,撕心裂肺,荡出了不祥的回声.回声在紧张欲爆的空气中扩张、蔓延,瞬间越过山峰,传得很远,很远.
第二种失败战争今天在这里登陆.这个可憎可恶的消息正是由他发布的.
他奉命要在天黑前拿下山头,时间紧迫啊,任务紧迫啊.他在八点钟组织了第一次冲锋,然后是第二次,第三次,第四次……一次又一次冲上去,一次又一次被打下来,像西西弗斯.
山坡下,士兵们又一次在整队集合.他要组织第十次冲锋.
队伍终于横出来了.他立在队伍面前,一种悲壮的感觉在心底油然而生.站在他面前的,不是那支他熟识的、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,而是四十几个衣衫不整的伤兵和哀兵.他们咄咄逼人的神情,像锐气,又像寒气.可是他似乎只能把它当做寒气了.
"同志们……"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也是很陌生的,又哑又黏,像喉咙里堵满了稠血,"敌人还在山上,我们还冲不冲锋?"
冲!
冲!!
冲!!!
他觉得听到了四百个人的喊声.是最后一举啦!他想.
第十次冲锋开始了.士兵们猫着腰,吼叫着,全然不顾四伏的杀机,疯狂地直往山顶扑去.裸露的山坡上,顿时如同长出了一片蠕动的树林.
他冲在队伍的前面,时而匍匐,时而跃进,那挥舞手枪的样子,就像在指挥千军万马.可士兵们却一个个在和他告别,他们再也看不见--他挥动的手,听不见他的召唤,他的指挥.他们趴在山坡上,一动不动,很安静的样子,温煦的阳光正在为他们做最后一次沐浴.
突然,他一下子跪倒在距离堑壕十几米远的山坡上,热乎乎的血瞬间从几个黑暗的窟窿里奔涌不息.子弹钻进他大腿了!
他想,可不要让我站不起来呀.他挣扎着想站起来,可大腿像被山压着.
"我冲不上去了!"
他悲愤地吼叫着.马上,他看见几个战士飞快地越过了他,这叫他振奋,他拉开嗓门大喊:"冲!给我冲!往上冲!"
不一会儿,所有没有仆倒的战士都越过他,冲到了堑壕外沿.他们跪倒在地,虎视眈眈,似乎在伺机做最后一次跨越.
他急了.烧红的铁冷不起,冲锋就是铁匠打铁,需要一锤敲到底!他大叫:"上去!冲上去!"
终于,一个熟识的身影突然领先跃进了堑壕.很快,第二个也跟着上去了.三,四,五……七……九,他激动了,又一次挣扎着想站起来.可两条腿简直像被灼热的焦土熔化了,他站不起来!
难道我就这样趴着等着来人把我抬下去,或者拖上去?他想.
不,我不想作为一个伤兵被人抬回去,也不能做俘虏,被他们拖上去.他自言自语道,我要爬上去,我没死,我应该爬上去,爬上去决一死战.
这个念头使他发冷的心再度热烈起来,勇气在战栗中滋生,他又一次感到了血的涌动和心绪的骚动.
他一拱一拱地爬起来,夕阳的光辉照耀着他,像照耀着一块熠熠发光的金属.每一次拱动,他都感到生命在一点点消失,感到黑洞洞的地狱正在一步步逼近.
他的双腿已如一截枯木,流干了血,爆开了皮.然而,他没有一点松懈,他的双手像两把铁铲,要将山坡铲为平地;他丑陋的身躯如同一条断尾的蚯蚓,只是不息地、顽强不屈地蠕动在焦土和血泥之中,直逼山顶,直逼那面狰狞的旗帜.一人前进,如万马奔腾,千军齐发,势不可当.他像一头暴怒的、歇斯底里的狮子!
于是,他开始下达此生的最后一道命令:开枪!
枪声拔地而起,直插云霄.他感觉到脑浆随着子弹飞进了脑门,同时他模模糊糊地想,枪声也许会传得很远,很远.
一个小时后,增援部队赶到,不费一枪一弹便冲上山顶.他们发现阵地上除了遍地的尸首之外,唯一的活物是一名奄奄一息的伤兵,他双手紧紧抱着旗杆,连松手的力气都没了.
原来山头是空的!
这一点,他不知道呢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