驱鬼

 

    "姆嬷,我有点脑盖晕!"躺在床上的青阳,朝睡厅门外头的灶下喊.青阳谎称头痛脑热是家常便饭,目的是想逃避出门干活."歇烂畚箕咯!你嚼蛆哟!快起来!姜汤给你刷好了,吃完上伏牛岭放牛斫草皮!你七点半还要去上学呢!"青阳妈在灶下喝道."姆嬷,我唔骗你,真咯脑盖晕!你进来摸一下!"青阳妈在腰间的围裙上擦着两手进了里间,走到床前一摸青阳的额头,略有些烫,说:发烧了!没事,今朝只放牛吧.就将盖在青阳身上的被子一掀:起来!你爸爸红薯草都锄完一垄啦!偷懒,看你爸爸打你!青阳只好爬起来,然而刚刚下地,就蹲下身"哎哟"叫唤不止.青阳妈刚转身出门进了灶前,听见动静又回到里屋,问道:又怎么啦?青阳低着头,以手抹下脑袋上的汗珠:我……我肚子痛……哎哟……哎哟……青阳妈看青阳不像假装,就有些紧张了,将青阳扶回床上躺下,问道:昨日你偷吃什么东西没有?青阳道:没有.又问:夜里掀被子了没有?青阳道:没有.再问:昨日傍晚到哪里放牛?青阳道:乱葬岗上.青阳妈就"哦"一声,似乎明白了什么,转身出去,一会儿端进一碗姜汤,扶起青阳,让他喝下.青阳妈再问:好些了吧?青阳被疼痛折磨而面无人色:没……有……还痛……哎哟……青阳妈从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找出一盒万金油,用食指抠出一点,往青阳的肚脐眼上抹来抹去.安慰道:你躺一会儿就会好的.说完,就出去灶下忙活了.

 

    只过了不到吃一碗饭的工夫,里屋又传出青阳的呻吟和叫唤,听来比刚才还显得哀痛,而且嗓子变得沙哑了.青阳妈进屋看了一会,连连叹气,走出,从碗橱里取出一只大海碗,伸进水缸里舀起半碗凉水,放在饭桌上.又从竹筒里取出三根竹筷子,捏一块立在大海碗的水中.青阳妈左手扶筷,右手不停地以手当瓢往筷子上淋水,嘴里念道:"正文嫂,昨日下午,我那个不懂事的青阳在你那里玩,是不是不小心碰到了你,要是真的不小心碰到了你,还请你谅解……"说完,将扶筷子的左手轻轻放开,然而筷子站不住,倒下摔在桌面上.青阳妈捡起筷子,重新立在海碗的水中央,扶稳,念道:"新汝嫂,昨日下午……还请你谅解……"再放手,筷子还不肯立住.如是者三,青阳妈将村里近几年过世的老人的名字都念叨了一遍,就是没有捉到凶手.妈妈觉得奇怪,就那七八个亡人的名字重新念叨了一遍,还是不灵.她想啊想,终于想起去冬村里三十岁暴病身亡的长根.于是,妈妈嘴里念道:是长根吧,昨日下午,我那个不懂事的青阳……要是他不小了心碰到你,还请你谅解,逢年过节,我会给你烧纸钱……左手一放,说来也怪,三根筷子稳稳当当立在碗中央.青阳妈大喜,终于找到病因,便将半碗凉水泼了,取菜刀放在砧板上,又将海碗倒扣在菜刀上,三根筷子则搁在碗底.

 

    巫事已毕,青阳妈走进里屋,来到床前,轻声对青阳说:青阳,你昨日下午在乱葬岗乱蹿,才招来头晕和肚子痛,刚才我已经替你向长根哥赔礼了,一会你肚子就不痛了.以后可要记往,不要在坟地里信天乱跑!青阳在"哼哼唧唧"中听着,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.

 

    一觉醒来,架在舍下门框上的广播里正播放"五星红旗迎风飘扬".已到午饭时分.青阳发现肚子不痛了,感觉浑身清爽,就冲着门外喊道:"姆嬷!"然而竟然没有声音.青阳又喊一声,还是没有声音.他以为自己耳朵有问题,伸手指抠了抠,再喊,还是没声儿.青阳急了,一骨碌从床上爬起,出门寻妈妈,不在家,便寻到池塘边,看见妈妈正在浣衣服,便张嘴又喊,声音还是出不来.青阳妈这时感觉背后有动静,转身一看是青阳,问道:肚子还痛不痛?青阳答道:好啦!然而还是不出声儿.青阳妈又问:耳朵聋啦?肚子还痛不痛?青阳又答,但青阳妈只看见青阳张嘴,听到模糊的咝咝的声音,于是第三次问:肚子好了没有?青阳急了,伸手指指自己的喉咙,又咝咝几下嘶哑的叫声.青阳妈慌了,起身走近青阳察看,才知道儿子说不出话.立即三下五除二将剩下衣物对付了,挑着水桶带着青阳往家走.

 

    一到家门口,妈妈立即让青阳对着太阳,张开大嘴让她看喉咙,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出.

 

    吃午饭的时候,青阳吞不下食物.别说米饭,就是一口粥也咽不下,却翻着白眼一个劲地呕吐,但什么也吐不出.青阳爸爷看这情形,匆匆往嘴里扒了几口饭,背起青阳上卫生院.

 

    回来的时候,青阳趴在爸爸背上睡着了.青阳妈迎出门,轻声问:医生怎么说的?答道:什么也没有看出来.青阳妈一听,"哇"地哭了起来,不住地抽泣,却又立即止住了.她帮助将青阳放在床上.这么一动,青阳醒了,他睁开眼睛,张嘴嗬嗬地呼吸,显出痛苦的表情.

 

    吃晚饭了,青阳还是什么都咽不下去.这样算来,青阳已经整整一天粒米未进,也滴水未进.现在,青阳爸妈像热锅上的蚂蚁,然束手无策.前半夜,青阳妈去村里找老郎中熊德贵问了个偏方,拿回来煎了,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服侍青阳吞下.青阳妈端碗转身刚要去灶下,后面只听青阳"哇"的一声,黑糊糊的一滩全吐在了被子上.青阳妈骂骂咧咧赶紧换被子,让青阳重新躺下睡觉.后半夜,青阳开始出现幻觉.据青阳死去活来后的叙述,眼前出现一堆堆白骨,白骨里乳白色浆液汩汩流出,就吓得"啊啊"地唤.青阳妈安抚半天后又沉沉睡去.一会又见白骨白浆,青阳又被吓醒.就这样折腾到将近天亮,青阳才气若游丝昏睡过去.

 

    青阳的爹妈期待第二天有奇迹出现,然而整个白天,青阳都在昏迷中度过.青阳妈将青阳搂在怀里,眼泪哗哗地流,她开始绝望,她预感到青阳很快就要没了.据青阳长大后回忆,自己在有意识与无意识之间,一面觉得妈妈在耳边跟自己唱童谣,一面觉得自己正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拉向一个极深极暗的洞里."不要拉我!不要拉我……"青阳的嘴巴一动一动,青阳妈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,就将青阳搂得更紧了,眼泪哗哗地流淌.她想跟死神争夺青阳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