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祖上是出过状元的,世代做清贵的翰林.及至他父亲这一代,弃文从商,也是商途平坦,很快积蓄下无数家产,成了洛阳数得着的富翁.
他5个月便懂得开口说话,10个月识字,两岁咏诗书,10岁时,已考中了乡试,头名.18岁时,他已经归隐在家.每日烹茶,自弈,赏玩一朵昙花的开放,不再问起世事.旁人那么长的一生,在他身上,不足20年,已经过完.
27岁,他仍没有娶妻.林子里站得最高,唱得最动听的那只鸟,是没有别的鸟敢比肩而立的.
父亲催,母亲催,大家都劝他将就一些.他只笑不语.
四月天的一个清晨,他忽然纵马离开了家.
一个月后的又一个清晨,他又回来.
一骑去,两骑回.他后面跟着一个白衣女子,头上戴着一顶蒙面纱的帽子,身影婀娜,且高贵.像梅花花萼中细细的一线雪.
没人问她来历,知道问亦无用.
家中照他画出的样图,在洛阳郊外起一幢别院.院前院后种一种绿萼雪白花瓣的梅花.园中种满茉莉,水仙,木樨.全是雪白芬芳的花朵.门楣上是他的手书"香雪海".
他牵那女子的手,仿佛呵护一个小小的玉瓶儿,住进那别院.她,已经是他小小的妻.至于她的相貌,据说是绝美的,一传十十传百,绘声绘色中,愈见的神奇.
终于有人心中不服,洛阳城里公认的第一美女,盛气凌人地来,却面色灰白地去.
坊间哗声大作,于是夫妇两人愈见得神秘飘缈,高不可攀.
有江湖术士往别院叫卖一件华衣.
也真是件好衣裳.整件衣裳像用一件布料裁处,没有一个针脚.上面有用绡银线绣一只凤,展翅低低徘徊.
那术士站在厅堂里展示给他们看.他将衣裳一叠,一叠,再一叠.偌大一件衣裳,竟可叠成小小的一块,握在手心里.拿出来再抖一抖,还是光华灿烂的一件.竟轻、薄、软至此.
他大喜,出价5000两,买这件独凤衣.天下若有衣裳衬得上他的妻,那么一定是此件.
他的夫人,静静立在他身边,永远的白衣,白纱遮面.
那术士收了银子,抬头看她一眼,叹一口气,转身出去.走几步,又转回头来,又叹一口气.
院中只他们夫妇俩人.他们也不用一个下人.也是,他们那样的人物,又何须下人.
但人们常会从高高的院墙外,听到他们的声音.
天好的时候,花园里有"嘻嘻"的笑声."再高些,再高些."她说.这想必是在荡秋千.
"抓到了."他说."小心些,小心些,别扯坏蝴蝶的翅膀."她又说.这应是在扑蝴蝶.
天阴的时候,夫妇二人相对酬唱着前朝旧人的一曲《凤求凰》.歌声曼妙动听,却不知道为何,有一种莫名的酸楚.
人们说,这大概就是传说里的神仙眷侣,只羡鸳鸯不羡仙.
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.
终于有一天,那永远暗香浮动的院落里没有了笑语,没了歌声,悄无声息,似一座古墓.
他的父母终于起了疑心,带人打开那幢长久封起的门.
那些异香雪白的花竟全都开了.冬日的梅花与夏日的茉莉,开的一样繁盛妩媚.
人们愈发惊疑.
终于,找到他们两人,在他们的房中.青衣的他与白衣的她,不过已经是尸体.
人们遑遑请来仵作.他们夫妇正当壮年,死的离奇.
那白须的仵作在密室中细细察看半天,终于唤众人进去,面色煞白,一滴汗滴下来,又一滴,又有一滴.
人们急急追问.
他顿了一顿,终于说:"这位少爷死于四五天前,老朽实在查不出死因,不过尸体还完好.至于这位夫人--",他又顿了顿,伸手掀开她身上那件还是皓白如雪的独凤衣.衣裳下是累累的白骨,隐隐泛着青苔的颜色.
"已经死了几百年了."
年轻人额上起了一层细细的汗,密密匝匝.
他强笑道:"老板,你尽讲些这种故事来吓人."
他向店面另一端走去,那里有一个纯玻璃的柜子.里面摆许多小小的器物.旧的水晶瓶子,内画的鼻烟壶,嵌金缠丝镶珍珠的首饰盒子.
年轻人忽然"咦"了一声,从中拈出了个小小的瓷盒来.雨过天青色,上面有星星点点的白斑.旋开瓷盖,里面是艳红色的膏子,甜香细细.
原来是一个胭脂盒子.
老人声音远远从后面飘过来."这瓷器,有个名堂,叫星子青.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