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的雪莫名地大,天地白茫茫的一片好干净.
她匍匐在一户人家门口的石狮子前.乍一看,似一只小小的兽.雪花绵绵盖在破衣上,像暖的棉絮.只是这棉絮,冷得直达心肺.目光也似,漆黑的眼仁,里面有两束小小的火焰,再大的雪也浇不熄.惟有一头头发仍好生生地梳着,用一支银钗簪在脑后,整齐得让人心疑.那支银钗叫月影簪.三股钗柄,雪亮似一件利器.钗头上一粒明珠.珠子的光华会随月圆月缺而变化.
那天初一,珠子暗淡,仿佛一粒沙.这是她家的传家宝,据说还是祖上的祖上,还显赫的时候用尽心机得来的.如今,只有这支钗,依稀记录着那些早已烟消云散的富贵繁华.
小户人家有这样让人眼热的宝贝,结果可想而知.爹爹被人用乱刀砍死.那些人用刀逼娘,娘不说.他们狞笑着,轮流地凌辱娘.娘的泪沿脸侧流下来,娘还是没有说.娘那个时候已经不止是保护那柄钗了,娘是为了保护躲在灶膛中的她.他们终于恼了,一刀切掉娘的手,一刀切掉娘的足.血汩汩地流下来,流到躲在炉灶里的她的脚下,温热腥甜.她已经不晓得要害怕,要惊叫,只是一味地睁大眼睛,睁大眼睛.
那支害她全家性命的月影簪,藏在她发里.
那年,她12岁.
府门"呀"一声被人推开.厨娘林大娘走出来,冷得直往手里呵气,忽然发现雪里的她.
她也不说话,只用一双大眼睛瞧着林大娘,分明又有千言万语.
林大娘心善,救她回自己房里,睡在热炕上,喂她姜汤.
进府门前,她趁谁都没注意,悄悄地从头上拔下那支钗,笼在袖里.她才12岁,可已经懂得很多20岁的人都不懂得的事情.
天气渐暖的时候,她已经好得差不多.她盈盈拜林大娘,谢她救命之恩.
林大娘托起她尖尖下巴,口中"呵"一声,说,"竟是个绝色的娃儿."
是,她美,她知道.尤其是那一头头发,浓黑且密,似一拢云.
林大娘怜惜她,留她在厨房帮忙.大户人家,不少一个人的饭,从哪里都省得出来.她又再拜,口中从此改称林大娘做娘,乖巧得让人心头有点悲凉.
又三年.
府中下人都已认得她.年轻的小厮们都喜欢和她搭讪.她只管端起一张冷面孔,不言不语,不搭不理.她是众人口中的酸葡萄.
每月月圆的时候,她都偷偷取出藏着的那支月影簪,簪头上的那粒珠子,闪烁如另一个明月.她紧紧握着,钗柄刺破手掌,血流出来,温热腥甜,一如那日.
她永远忘不了的那日.
那天,厨房里烹了老爷的碧螺春茶,可大丫鬟一直都没来取.再过些时候,成色就要变了.她把手在衣襟上擦一擦,说:"娘,我送去吧."
林大娘看她一眼,眼色很复杂.最平凡的女人往往拥有最敏锐的直觉,她们懂得什么时候不妨多说,什么时候一句话也不该说.她终于什么也没说,只是叹了一口气,点了点头.
她面容沉静,一步一步走向书房.一步一步,越来越近.
老爷在书房临一幅颜真卿的字帖.他虽然已经年过半百,但仍保养得很好.据说他年轻时本是做的杀人越货的勾当,一身功夫不容轻视,后来用钱捐了个小小的官,竟也改头换面起来.
她放下茶案,却没走.静静地站在那里,似一座雕像.老爷回头看见她,刚想喝斥,忽然呆了.呵,这府中何时有这么美貌的女子.眸亮如星,唇艳如花.最美的是那一头头发,蓬松漆黑.她站在那里,冷且艳.像是园里栽的那盆白牡丹.
他忍不住趋上前来,握她的手.滑且腻.这几年的粗活,并没有损害她天然的风姿.
她象征性地挣了挣,没挣开,也就罢了.
他越发得意,搂她的腰,手渐渐往衣带中伸去.这书房中就有一张锦绣大床.
她一下闪开,正色说:"老爷喜欢我,可得正经按规矩办.如此轻薄,我是纵死也不依的."说罢,香风细细地去了.
他有点愣,但仍忍不住反复玩味她的容颜她的话,心里越发地痒起来.
没过几天,老爷下令要纳她为第七房小妾,府里张灯结彩大张旗鼓地忙起来.
50岁,纳15岁的小妾.外面的文人听了,嘻嘻一笑,会心地说一句,"一树梨花压海棠."
府间的议论更难听些."嗬,怪不得整天扮个高贵的样子,原一心想飞上高枝."
她,不管,不顾,不闻,不问,只细细地打扮起自己,将一头乌发盘起,找出那只多年不见天日的月影簪,深深插进去,钗柄没发.
新婚夜.
她竟只裹了一床毯子进去.床畔坐着早已等得心痒的老爷.她咯咯娇笑,打开毯子.里面竟什么也没穿.肌肤,芬芳如花,雪白似缎.
老爷扑住她,犹如老虎扑住猎物.
欢好过后.
她披一袭雪白绫罗,坐在床畔的凳上,执一柄象牙的小梳,细细梳她那头发.发间异香,不知抹了些什么.那发髻,不知什么时候被拆开.
老爷躺在床上,闭着眼,似在歇息,又似睡着了.她一边梳,一边闲闲地说,"你不认得我了吗?你不认得我了吗?三年前为了夺一支钗子,而杀的那一家,你不记得了吗?"
有什么东西,在暗夜里,嘀嗒嘀嗒地响……
是血,从那张铺着粉缎平绣龙凤被面的大床上滴下来,潺潺地流到她脚边,温暖而腥甜.她的那支月影簪,正正地插在老爷的头顶,直至没柄.
时值溽暑,但店中不知为何,异常阴凉,有股幽幽的气息,蔓延.
年轻人忍不住抖一下,笑说,"是吗?"
他的手,轻轻地放下了那支钗.
他侧过头,墙角挂了件雪白的纱衣.他奇道:"那也是古董吗?颜色还这么干净鲜明."真的,那纱衣明净地挂在那里,仿佛它的主人只是刚刚脱下它一样.
老人走过去,爱惜地抹那衣裳.衣料柔软,簌簌而唱,婉转如一曲挽歌.
他轻轻叹:"这衣裳天衣无缝,叫做独凤衣."